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
檐角铜铃在雨中碎响时,他正蜷在织金锦衾里数着更漏。铜漏声声如泣,将五更寒意一寸寸沁入骨髓。锦缎下的脊背早已被冷汗浸透,偏生那方绣着金线云纹的薄被重若千钧,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窗外忽有暗香浮动。
他蓦地睁开眼,瞳孔里映着半幅残破的鲛绡帐。帐外摇曳的烛火将人影拉得细长,像极了那年上元节宫墙外舞动的红绫。喉间蓦地涌上腥甜,他伸手去摸茶盏,指尖却触到冰凉的玉枕——昨夜那盏御赐的梨花白,终究是凉透了。
“陛下,该起了。“
宦官尖细的嗓音刺破雨幕。他望着博山炉里将熄的沉香,忽然想起金陵城的春夜。那时宫灯如昼,小周后鬓边的金步摇会随舞步叮咚作响,琉璃盏中的葡萄美酒倒映着满殿烛火。而今案头那盏白瓷茶盏,釉色竟比汴京城的冻土还要灰败。
铜镜里的人影苍白如纸。
他伸手抚过眉间那道旧疤,指尖忽然触到温热的液体。垂眸望去,竟是不知何时落下的泪。这具身体比记忆中苍老了十岁,唯有眼尾那颗朱砂痣依旧嫣红,像极了故国宫墙上最后一抹未褪的晚霞。
“取铜镜来。“
侍从捧来菱花镜的刹那,他恍惚又见那年春深。太极殿前的海棠开得正好,小周后提着裙裾在花雨里转圈,金线绣的蝴蝶在日光下振翅欲飞。她转身时发间落英缤纷,惊得阶前锦鲤跃出水面,溅起的水珠落在她缀着明珠的鞋尖。
“陛下又在看什么?“
她笑着将酒樽递到他唇边,指尖沾着新调的蔷薇露。那时的春风带着龙涎香,卷着御花园里新开的牡丹,将她的裙裾吹成三月里最艳丽的云霞。
铜镜中的泪痕已干涸成暗褐色的痂。
晨钟撞碎薄雾时,他正盯着案头堆积的降表出神。羊皮纸上的墨迹洇着水痕,像极了金陵城破那日倾盆的暴雨。最末那页还沾着干涸的血迹,不知是哪个臣子撞在殿柱上留下的。
“陛下,该用膳了。“
鎏金托盘里盛着青玉碗,白粥腾起的热气在碗沿凝成细密的水珠。他忽然想起某个相似的清晨,小周后捧着同样的青瓷碗,舀起一勺桂花粥吹了又吹。那时晨光穿过九重纱幔,在她雪白的颈侧镀上金边,发间茉莉随着动作簌簌轻颤。
碗底沉着半枚剥好的荔枝。
他机械地吞咽着温热的米粥,喉结滚动时牵扯着胸腔里钝痛。昨夜半梦半醒间,分明听见有人隔着纱帘哼着《玉树后庭花》。那曲调婉转如江南烟雨,唱到“商女不知亡国恨“时,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。
暮色染红窗棂时,他终于摸到了枕下的玉笛。
笛身沁凉如水,指腹抚过那道陈年裂痕——那是去年秋狩时,小周后踮脚为他摘芙蓉花,金步摇勾住了笛穗。她慌乱后退时发簪坠地,琉璃珠子滚过满地落英,清脆声响惊飞了栖息的青鸟。
呜咽的笛音撞在雕花屏风上,碎成满地残雪。
他闭目吹奏《破阵乐》,指尖却止不住颤抖。某个音节陡然转调,竟化作《虞美人》的哀婉。暮色中仿佛又见故国宫阙,朱雀大街上车马如龙,御河两岸桃李争艳。小周后提着裙裾在人群里穿梭,石榴裙摆扫过青石板,惊起一串银铃般的笑。
笛管突然迸裂,飞溅的玉片划破掌心。
子夜时分,他点燃了最后一卷奏折。
火舌舔舐绢帛的噼啪声里,金陵城的幻影越发清晰。太极殿前的日晷早已倾颓,但那些斑驳的晷影仍固执地映在宫墙上,像极了那年他登基时洒落的金粉。小周后曾在这里醉舞,金步摇缠住他的龙袍玉带,发间茉莉落满他掌心的纹路。
“陛下,火!“
侍卫的惊呼将幻境撕成碎片。他怔怔望着冲天火光,忽然想起登基那日,先帝将玉玺按在他掌心时说的:“这江山是烫手的,要握紧些。“如今才知最烫手的不是玉玺,是故国遗民望向囚徒的目光。
灰烬里飘来半片焦黑的梨花。
晨光刺破云层时,他站在露台上看蚂蚁搬运残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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